國鳳
初稿 May 9, 2014
初稿 May 9, 2014
Image via 廚房旅行日記‧MY KITCHEN/MY TRAVEL/MY DAIRY
<第十章>
Lynn在房間來回踱步好一會兒,才決定到廚房喝杯熱咖啡吃點東西壓壓驚。換上象牙色的寬大針織衫,配上黑色棉褲,簡單梳洗後,她輕聲走下樓梯。姑姑每個星期天的早上都會去教會,今天姑姑更是為了教會的活動提早出門。Lynn瞥見姑姑留在餐桌上的字條,上頭交代冰箱裡的牛奶將在明天過期,必須快點喝完。
Lynn在不鏽鋼鍋中放入半滿的水。在等待煮沸的這段時間,她不由自主地遙望起居室的幽暗壁爐。有那麼一瞬間,她彷彿看見一具尚未完全腐化的骷髏,撥開了層層的蜘蛛網,身披百年灰燼,伏地爬行,掏出他那滿是酸敗氣味的暗紅色心臟,哀求她收下。
一頭毛燥亂髮的Ethan這時突然走進廚房。他滿額都是汗水,身上的軍綠色T恤濕透了一大半。他粗魯地拉開冰箱,拿出一大瓶半滿的蔓越莓汁,喝了好幾口。他坐下的時候,椅腳與地磚磨擦的聲響格外刺耳。只剩不到兩口的蔓越莓汁擺在桌面上。
Lynn回過神來,背對著Ethan,從置物櫃中取出玻璃罐裝的咖啡粉。
『早…』
「…這樣的夢已經持續多久了?」Ethan開門見山的問,聲音有些沙啞。
Lynn默默斟酌了一會兒,從碗槽拿出一個紅色馬克杯,刻意放慢挖掘咖啡粉的速度,這才發現她有多麼難以啟齒。水燒開的聲響逐漸遠離她的思緒。她踟躕而困惑,像是將自己隔離在一座窄小的荒棄花園裡,那裡,她秘密傾心的愛人幻化成一簇又一簇的暗紅玫瑰,跋扈的刺與蔓逐漸爬滿背脊。
Ethan起身將爐火開關關閉。明知不妥,他卻還是情不自禁地伸手碰觸Lynn的腰際。她身上的衣料如此柔軟,他將她轉過身來,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睛凝視她低垂的纖長睫毛。Lynn此時嘆了一口氣。
『…從我搬來這裡的第一天就開始了。』Lynn側身不願看他,像是窩藏的虧心事遭人贓俱獲,她僅剩的,只有她最惴惴不安卻極力想要隱藏的情感。
「妳看一下我好嗎?」Ethan輕聲地問。
她抬頭看他。
「其實我一直不是很想回到家裡住。但我又放心不下…」Ethan搔搔後頸,眉頭深鎖,「從我九歲搬到這間房子開始,這些莫名其妙的夢就斷斷續續沒有停過!夢裡的我和現實的我…,該怎麼說呢,年齡都是平行的,這感覺真詭異,就像是夢裡的我跟著現實的我一起慢慢長大…」
『姑姑也會做這樣的夢嗎?』
「不,就我知道是沒有。坦白說,我一直以為整間房子只有我有這個困擾,直到昨天見到妳…」
『吃驚吧,夢裡的Flora和我長得幾乎是一模一樣。我剛開始也很驚訝。我一直在想,Flora或許真的是我的前世,而Alan,則是我的未婚夫…』Lynn沒有說的是,也許Ethan和她是前世的戀人也說不定。可是這樣的假設又會因為誰的先來後到而變得矛盾。
「Lynn,妳聽我說,Alan並不是妳想像中的那樣,他…」
Ethan話還沒說完,此時起居室的電視突然自動開啟,像是電影配樂的鋼琴聲浩大而激昂地在整間屋子裡迴蕩。Lynn倒抽一口氣,推開Ethan,目不轉睛地盯著通往起居室的走廊,心裡既是期待又是害怕。
這時他們身邊的冰箱門突然緩緩向外打開,一罐紅色的可口可樂跟著寒氣一同滾向Lynn的腳邊。
桌上的那瓶蔓越莓汁突然傾倒,紫紅色的汁液傾瀉一地。
「現在是怎樣!」Ethan突然對著四周的空氣大吼,表情變得非常猙獰,「我看你在夢裡的花樣挺多的,現在呢,就只能玩這些幼稚的小把戲嗎?」他一把抓住Lynn的手,「我剛才打得贏你,現在一樣能對付你,你儘管放馬過來好了!」
Lynn從來沒見Ethan這麼兇過。簡直像變了個人似的,一路從廚房吼到大廳,許多難聽的英文髒話都說盡了。他拉著她快步走出家門,連鞋子也沒穿就直接躍上他停在門口那台銀白色的休旅車,車門還沒關上,這時候他們才發現,車子的鑰匙還放在廚房或是門廊的某個角落。Ethan狂躁不安地敲打方向盤,最後氣餒地趴在上頭喘氣。
Lynn的表現則是反常地冷靜。其實她的心情和Ethan一樣慌亂,但還不至這般恐懼這般憤怒。她的潛意識似乎明白Alan不會傷害她。但她又忍不住暗自擔心Ethan的反應。
Alan和Ethan之間的糾葛又是怎樣的一段故事?
她不自覺地往車外看去。
一抹黑色的模糊人影悄悄站在大門外頭的石階上。Lynn才一眨眼,卻又不見蹤影。
Image via lifeisabrand
<第十一章>
那天Ethan和Lynn不知在車上呆坐了多久,直到灰色的天空降下微微細雨,Lynn才以必須在姑姑返家前將廚房整理好為藉口下車返回屋內。
雨越下越大。
傍晚,姑姑返家後,Ethan拿著打包好的兩個提袋,隨意說了一個返回朋友租屋處的理由,完全不給姑姑詢問的機會就逕自離去。Lynn甚至以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孩子從他爸爸過世後就是這脾氣,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成熟一點。」姑姑如是感嘆。
Lynn像是突然聯想到什麼。
『姑丈是搬來這裡之後才過世的嗎?』Lynn依稀記得父親提過姑丈是車禍過世。
「是啊,那時候妳姑丈剛換工作,我們買了這間房子。本來以為一切都就緒了,結果他也不曉得是哪根神經不對,一個平常不太喝酒的人,星期六的晚上跟朋友去吃飯,喝得醉醺醺的還開車上路,撞上高速公路的分隔島……連給我罵他兩句的機會都不給。」姑姑的語氣淡得像是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Lynn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和父親逝世後的每一個日子。有那麼一段時間,她總是會在超市惦記著要幫父親添補人參茶的瞬息,才突然領悟父親已經逝世好幾天的事實。每逢看見他喜歡吃的水果,他曾穿過的POLO衫款式,就不免要揪心一次,懊惱自己除了這些物質的品項外,沒有更進一步了解父親、或是給父親了解自己的機會。
此時她又不免要責怪Alan,竟如此折磨一個才剛失去父親陪伴的小男孩,每天晚上都要用奇異的夢境嚇得他不敢睡覺,也難怪Ethan這麼討厭Alan。
那天晚上,Alan沒有出現在Lynn的夢裡。
夢境卻是一場氣氛非常凝重的家庭晚餐。Lynn看見身穿墨綠色洋裝的自己與四位家人一同用餐,坐在Flora身邊的應該就是她的二姊Jane,Jane的對面則是她們的大哥。桌子兩端的兩位長輩應該就是他們的父母。
Lynn第一次成了旁觀者的角色,像是隨侍在側的家僕,又像是牆上的壁畫,冷眼旁聽這殘酷的劇目。
原來此時Alan的父親Tierney老伯爵才剛剛過世。豈料遺囑卻將名下的財產和房產全給了Alan繼母的兩個親生兒子,也就是Alan同父異母的兩個弟弟。
「Tierney不喜歡他的大兒子是眾人皆知的事。他總覺得Katherine的死都是Alan害的,」Flora的母親說道,「可是都過了這麼多年了,誰能料到這老頭子還愛著他死去的前妻呢?居然這樣報復自己的親生兒子…」
Flora的父親這時開口,「不得不說Tierney夫人和她的孩子也都是沉府極深之人。她知道Alan即將向Flora求婚,就是不甘願讓他好過,或者該說讓我們好過…她清楚明白,我是絕對不會答應讓Flora嫁給一個身無分文的孤兒的…」
大哥插話說道:「呃,就我所知,他還是有分到一棟小屋…」
父親大聲回覆:「小屋?我看不過就是間小農舍,你真想讓你嬌生慣養的妹妹去種玉米養豬嗎?」
Flora的臉色越發蒼白,緊咬下唇,像是隨時要昏厥過去。
父親繼續說:「總之我和你們的母親是反對這門婚事的。Flora,妳現在知道我的意思了,我不希望妳和Alan
Tierney再有牽扯。」
二姊Jane這時企圖轉移話題:「我知道Bauer家的小兒子Edward,和Olson家的二兒子Frederick,都有追求Flora的意思。那天他們還一起玩遊戲,玩得非常開心。」
「Olson家已經是谷底了,沒救了,誰都知道他們一家在海峡殖民地投資失敗的事。」父親喝了一口紅酒,繼續說道,「Bauer家最近倒是發展得不錯,大兒子在印度洋有自己的事業,二兒子最近也有和人合資鐵路公司,小兒子應該還在唸書…」
Jane說:「我聽Charles說,Edward才剛從哈佛畢業,他的父親希望他能先跟在大哥或二哥身邊學習一陣子。」
母親說:「聽起來是很有前途的年輕人,只可惜他們家不是貴族出身…」
「時代不同了,要是所有的貴族都跟Tierney一樣高傲守舊,在這唯利是圖的年代是撐不了多久的,只可惜妳唯一的兒子James不成氣候,」父親瞪了大哥James一眼,繼續說道:「所以,我們Conyngham家族也必須趁早卡位,才能分一杯羹。Bauer家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Flora這時才終於哭出聲來,鼻涕和眼淚全糊在一起。她的家人七嘴八舌地忙著討論她的人生,卻沒有人注意到她一直緊繃著身子泣不成聲。
「Flora…」大哥和二姊正想出聲安慰,就被憤怒的父親打岔。
「一個女孩子家哭成這樣成何體統,要歇斯底里就滾回房間去!」父親生氣的說,「養了一群不成材的孩子,真是!」
Lynn仔細端詳眼前的這一群人,尤其是專制不講理的Conyngham先生。這位大家長約莫五十歲出頭,一樣是有張似曾相識的面容。
Lynn的腦中閃過Ethan房間那張一家三口歡樂出遊的照片。
是姑丈。姑丈的前世居然是Flora的父親!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餐桌上的每一個人突然同時冷漠地直視著Lynn。
Lynn此刻才掙脫無聲的束縛,大聲呼喊Alan,卻發現自己突然來到一條漆黑的走廊上。長長的走廊盡頭,有微弱的爐火在壁爐內無力燃燒。她緩緩前行,發現壁爐前的木製躺椅上有個虛弱的男子正在咳嗽。他的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毯子,毯子的邊緣還有幾處破洞。身邊的木頭杯子內一滴水也沒有。小桌上有好幾張信紙,半數有揉過的痕跡。
突然一名老婦人匆忙地自廚房跑出來。一身樸素的傭人裝扮,緊緊抱在胸前的布袋滿滿都是銀器餐具。
「Millie…please…」Alan虛弱的呼喊。
那位名叫Millie的老僕人在踏出門前滿是愧疚地回頭看了屋子一眼。
是姑姑。是姑姑那張有著些許皺紋和灰白髮絲的臉。
大雨滂沱落在窗戶上的聲響越發明顯。
Lynn知道自己即將醒來。她的眼眶滿是熱淚。
她突然明白這一切的原原委委。
這是她與前世的家人共謀種下的冤孽。他困守此地枯等將近百年,待他的冤親債主們依序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給的那碗湯,待他們全數遺忘自身所揹負的惡意、苟且和遺憾,待他們陸續抵達陽世彼岸…
如今,她與今生的家人將上岸償還。
<待續>
Image via History of Eating in the United Sta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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