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鳳
July 30, 2014
短篇小說：畫境
作者：國鳳
＜第二十七章：英國，某深山古堡＞
『抱歉，經歷了這麼多事，我想我還有些驚魂未定…』子恩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解釋。
艾蒙面無表情地離座。他將琺瑯鍋和烤肉架擺到流理臺上，然後走到子恩身後。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溫柔的輕撫，順勢而下，拂過她垂在胸前的微捲長髮。
「來吧，我帶妳看些東西。」艾蒙俯身，在她耳畔低語。
子恩順從地起身，跟著艾蒙走出廚房。他們分別拿著一盞燭臺，經過大廳的時候，艾蒙還特地去了衣帽間一趟，拿了一件墨綠色的披巾和一雙羊毛拖鞋給子恩禦寒。
子恩將披巾在左肩處打了個結，並因為艾蒙的貼心照顧而感到竊喜。可當艾蒙逕自走上階梯，來到風景畫前停頓仰望的時候，子恩突然有股不祥的預感。
『我們要去二樓？』子恩站在階梯下方，抬頭問道。顫抖的回音在幽暗理縈繞。
艾蒙回頭，朝子恩伸手。
「放心，我只想讓你看看我的畫。」
子恩緩緩走上階梯，握住艾蒙的手。『你的畫？』
「是的，這是我畫的。」
『你畫的？』子恩感到困惑，『可是你剛剛才說你來自畫裡…』
「喔，我的意思是，除了畫室裡的那幅巨型畫作，其它的畫都是我這幾年的作品。我只是想用我的方式，把記憶裡的故鄉描繪出來…」
艾蒙牽著子恩繼續走上左側的階梯。長廊陰暗無光，燭火最多只能照亮一公尺的距離。他們每經過一扇緊閉的房門，就能感受到自門縫傳來的陣陣陰風。艾蒙在黑暗裡怡然自得，子恩卻越發忐忑。
她確實害怕再次走入畫境，更害怕再次踏進迴路。恐懼和牽掛，理智與情感，目前仍在拔河，但不可否認，她的確渴望再見凱爾一面…就算再次相遇的那一刻，他和她曾經有過的情愫將不復記憶。
「根據我外公的說法，最大的那幅畫，在我曾曾祖父買下這座古堡時，就已經掛在那個房間裡了。那房間一直都是倉庫，直到我下定決心來個大掃除，讓它成為我的個人畫室…」
艾蒙帶著子恩左彎右拐，終於來到那扇古銅雕花的門前。子恩心跳加速，在艾蒙將門推開的剎那，她用力緊掐他的手掌心。她差點要尖叫出聲。
「妳瞧，」艾蒙微笑，不以為意。他將子恩拉到胸前，然後推著她前進。「這一幅，是父王第一次帶我和妳共進下午茶。」
畫中的艾瑞兒身穿淡紫色斜肩長裙，微彎著腰，手裡拿著一把小刀，正在切桃子派。克里斯慵懶地躺在她身後的躺椅上閉眼小憩。剛滿十歲的艾蒙正在把玩桌上的迷你木雕士兵和戰馬。他們身後的海景似曾相識，子恩這才發現，他們三人用餐的地點正是王后廂房的陽台。
「還有這個，」艾蒙將兩人手中的燭臺順手擺到一張高腳椅上，然後推著子恩走向落地窗旁的一張橢圓形木桌。桌上擺著一組雕工粗糙的棋盤組。「這個是我在曼徹斯特的二手市集找到的。妳看，和妳買給我的木製棋盤像不像？」
艾蒙亢奮的語氣讓子恩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艾蒙！我…』子恩想快點離開這間畫室。她想告訴艾蒙，當暴雨停歇、電力恢復，她就要打給子昆。她迫不及待想離開這裡。
「還有這幅！」艾蒙站在子恩的身後，一手緊握她的手臂，一手抬起她的下顎。「向我那私生活淫穢不堪的母后請安吧！艾瑞兒！」
艾蒙的低喃有著和克里斯相似的陰沉和威嚇。
子恩抬頭，這才發現緊鄰木桌的牆壁上有幅陌生女子的畫像。那女子有一頭蓬鬆的波浪捲髮，髮色烏黑，濃密細長的睫毛，炯炯有神的黑色眼眸，略高的顴骨，小巧飽滿的雙唇…
她的左手無名指上有一顆水滴狀的藍寶石戒指。
是愛德琳！子恩倒抽一口氣。
「凱爾將母后從瓦拉弭帶回來後，父王便將母后軟禁在海邊小屋的頂樓。父王每天都毆打她，用盡各種方式羞辱她，然後才說他愛她。他不允許我詢問任何關於母后的事，他只教我恨她。某天，我從侍女那兒偷聽到她的下落，我開始從地道偷偷地去探望我的母親，可那時候的我，卻什麼也做不了…」
艾蒙突然用力將子恩推向落地窗旁的巨型畫作，子恩差點被緊綑的落地窗簾絆倒。
畫裡，有凱爾和他的馬，有艾瑞兒的倩影，還有黑色牧羊犬米雪，他們正在眺望風光明媚的海渥爾……
艾蒙突然將子恩壓在畫上，子恩驚叫一聲。他掐住她的雙頰，抬起她的下顎。子恩的眼角餘光瞥見畫中艾瑞兒裙襬上的兩道血跡。
「克里斯警告過妳。有我母后的前車之鑑，可妳就是不聽！我最無法理解的，是妳究竟看上凱爾哪一點？妳以為，妳和凱爾兩個人偷偷摸摸，成天躲在樹林裡搞，就不會有人目擊嗎？你們太低估小孩子的直覺了…」
『你…！咳…你在說什麼…！』子恩雙頰發紅，眼眶泛淚。
子恩徒勞無功地搥打艾蒙的胸膛。他的右膝依舊牢牢地頂在她的雙腿之間。他和她額頭分別流下斗大的汗珠。
「喔，我差點忘了！那是以前的艾瑞兒跟凱爾之間的事。」艾蒙刻意強調「以前」這兩個字。
「可是妳為什麼也要說謊呢？妳昏睡的時候，明明一直在低喊凱爾的名字…」艾蒙將臉埋進子恩肩上的亂髮裡，他順勢親吻她的耳垂，在她耳畔低語。「如果那時候，我年紀再大一些，妳是不是也會接受我呢？」
『放…開…我…』子恩用力拍打他掐住她雙頰的手。
「不過這並不是我帶妳來畫室的主因…喔，我有比緬懷過往還重要的事。」
艾蒙這時才把手鬆開，並張開手掌給子恩看。艾蒙的右手掌心有一道怵目驚心的血痕。
「…兩天前，妳的血噴到畫上，隨後妳陷入昏迷，進入畫中世界。我還真沒想到這一招，原來這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答案！血！這就是回西大陸的方法！可我如法炮製，我割破掌心，我把鮮血塗在畫上，畫卻沒有反應！於是我明白了，妳，妳的血才是關鍵，只有妳，才能讓我回到海渥爾…」
艾蒙低吼，目光逼人。
「我比克里斯更適合當海渥爾國王，妳不覺得嗎？」艾蒙從褲子口袋內取出預藏的水果刀，高舉子恩的左手臂。他的另一隻手則是用力扼住子恩的脖子。
「我長大了，我不再是以前的艾蒙，我可以組建軍隊和沙德對抗，帶我回去，艾瑞兒，帶我回海渥爾…回西大陸…」
艾蒙高舉水果刀。
『不要…！』
艾蒙用力將水果刀刺進子恩的左手掌心。鮮血四濺之際，油畫和子恩在同一時間發出駭人的吼叫聲。子恩的手掌被牢牢固定在畫板上，一道長長的血跡染紅了畫中艾瑞兒的白皙手臂…
窗外突然颳起一陣暴風，玻璃近乎碎裂的落地窗驟然敞開，急遽而猛烈的風雨將室內的傢俱擺飾全數吹倒在地，兩座燭臺傾倒，一根燃燒中的蠟燭滾到落地窗簾旁…
熟悉的狗叫聲從遠方傳進室內…
子恩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第二十八章：西大陸，夏柏忒首都＞
迷濛之間，子恩彷彿聽見有人在她身邊啜泣。
她睜開眼睛，模模糊糊地，她看見她的右側分別跪坐著母子二人和一隻狗。
那十歲的黑髮男孩神情驚恐，眼窩凹陷，左手臂斷去一大截，左肩和手臂纏繞著一大片滿是血污的繃帶。
艾瑞兒的弟弟亞瑟雖然身受重傷，卻還活著！
黑色牧羊犬米雪則是趴坐在亞瑟身邊，閉眼小憩。
子恩一下子認不出那哭得雙眼紅腫的中年婦人究竟是誰。婦人臉上的濃妝並無法遮掩她那腫脹瘀青的鼻樑和臉頰。子恩直到視線變得清晰，她才認出那是夏柏忒的伊蓮王后，艾瑞兒的母親。
子恩試圖起身，劇烈的疼痛卻令她不得不再度倒下。她這才發現自己躺在冰涼的長形石桌上，身上裹著一條長至腳踝的白色絲綢，胸前還擺了一束黃玫瑰。
這時她聽見了，沙德那時而低沉時而高亢的嗓音。
子恩轉頭看向大殿中央。綁著黑色頭巾的瓦拉弭士兵擠滿了整座大殿。少數身穿華服的夏柏忒貴族瑟縮在大殿兩側，多數是年邁的老嫗和年幼的女童，個個一臉畏怯。
沙德一身寬大的暗紅色絲質襯衫，皮革長褲與尖頭長靴上分別鑲有金鍊和鑽扣。他手舉彎刀，緩緩走到身著墨綠色華服的小艾蒙身後。
小艾蒙虛弱地低垂著頭，金棕色的髮絲糾結凌亂。他跪坐在地上，雙手被緊緊綁在身後。他絕望地抬頭，目光渙散，神情如此惶惑無辜，不時發出嬰孩般的啜泣聲。
子恩想起她被囚禁時，那位趴臥在小鐵門外，特地為她帶來水果的純真男孩。
突然，小艾蒙停止嗚咽。他開始激烈地扭動身體，試圖站直身子和掙脫綑綁。這時他才愕然發現，他的雙腿貌似承受不住連日的鞭打而顯得痠麻脹痛。小艾蒙先是一臉困惑，接著驚慌地四處張望，最後視線落在同樣也是面露驚駭的子恩身上。
沙德高舉彎刀的那一刻，小艾蒙那瘦弱的身體突然發出成年男子的哭喊，突兀，且歇斯底里！
「子恩！別讓沙德殺我…我還不能死！」小艾蒙睜大眼睛，拖著癱軟無力的身軀，吃力地爬向子恩。
「我錯了！我不該傷害妳…！子恩，想辦法讓我們回去…讓我們重新──」
子恩這才驚覺，艾蒙那二十三歲的意識居然回到了他十歲的軀殼裡面！她方才還以為重回畫中世界的只有她獨自一人！
子恩用手肘撐起上身。她張口，想要出聲安慰艾蒙，告訴他畫中世界的死亡或許是返回現實世界的方法之一，雖然她並非百分之百肯定。可她轉念一想，艾蒙這傢伙，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好好珍惜自己在現實世界中的資源，卻整天戀棧畫中世界的王位！基因果真不容忽視，艾蒙這小子和他父親克里斯一樣陰晴不定，滿腹憎恨，全身上下都散發著負面的情緒！
嚇嚇他，讓他嘗點苦頭也好！
子恩垂下眼瞼，她決定默不作聲。艾蒙人頭落地的那一剎那，瓦拉弭的士兵們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
沙德揮刀砍下艾蒙項上人頭的瞬間才覺得納悶。小男孩的口中怎麼會突然發出如成熟男人般嘶啞的吶喊？沙德順著艾蒙試圖爬行的方向看去…
這時沙德看見了。那位令他魂牽夢縈的女子，那具將被隆重火葬的冰冷遺體，如今正側著身子試圖爬下石桌。她胸前那束黃色玫瑰因此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米雪這時睜開眼睛，興奮地搖著尾巴跑到石桌下方，朝著子恩吠叫兩聲。
沙德將彎刀收進刀鞘，快步奔向石桌，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大殿內的群眾亦發出此起彼落的議論聲浪。
亞瑟似乎也察覺到眼前遺體的異樣，趕緊伸手拉了拉伊蓮王后的袖口。看見艾瑞兒起死回生，母子倆同時倒抽了一口氣，並哭叫出聲。
摯愛還魂的那一刻，有時驚悚還是多於歡喜。
子恩和沙德視線交會的那一瞬間簡直嚇壞了。她一隻腳才剛踏到地面，整個人卻因為重心不穩而摔下石桌。沙德飛快地跪坐到石桌旁，緊緊抱住她的上身，他的額頭還因此擦撞到石桌一角。
「媽的！妳是嫌我臉上的疤還不夠多嗎？」他摸了摸破皮流血的額頭，低聲咒罵。
子恩突然想起，她曾經拿木盒砸傷他的前額，用指甲抓花他的臉頰…她忍不住因為沙德的這句話而苦笑出聲。
一陣疼痛襲來，子恩的腹部再次滲出一大灘血。
她的視線再次變得朦朧。這流動的觸感和上次一模一樣。她明白，她即將回到現實世界。
『別傷害我的家人…』子恩輕握沙德的手，小聲哀求。
米雪這時來到她的身邊，低頭舔拭她的左手掌心。
寒冷的雲霧再次將她緊緊包裹。子恩閉上眼睛。
「艾瑞兒…！」沙德大聲喚她。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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