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鳳
July 23, 2014
短篇小說：畫境
作者：國鳳
＜第二十四章：西大陸，海渥爾首都＞
子恩夢見自己回到出租公寓的房間內，她盤腿坐在矮櫃旁，整理上個學期的書本和筆記。窗外飄著濛濛細雨，這時突然有人敲門。
「子恩，爸爸要跟妳說話…」，子昆邊說邊扭開門把，拿著電話走了進來。
遙遠而微弱的嘶吼聲在房門敞開的那一瞬間傳進室內。
子恩抬頭，她才要伸手拉住往後傾倒的子昆，一眨眼，卻發現自己依舊身處黑暗的牢籠。驚醒時，她和愛德林凹陷的眼窩四目相視。
一陣雨水混著泥土的霉味從小窗飄進室內。氣溫在此刻突然變得清冷。子恩的手臂上有口水乾掉的痕跡，還有一條條因為在桌上趴睡而產生的睡痕。她舉手伸了個懶腰。
嘶喊聲並未消失，反而越發清晰。子恩搖搖晃晃地起身，不遠處隱約傳來刀刃和鐵盾發出的金屬聲響。
她這才驚覺，戰事終於擴散到了此地。而桌上除了餐盤和水壺外，並無任何可以勉強作為武器的器皿。
艾蒙和格柏納終於說服貴族派人來救她了嗎？還是瓦拉弭的戰士已兵臨城下？或許，克里斯已經贏了這場戰爭，門外的吼叫聲不過是興奮的歡賀？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來到門前。來人先是用力撞門，接著取出長劍，砍了數下，才將鎖頭砍斷。
子恩將白瓷製的餐盤摔碎，撿起最大塊的碎片，緊緊握在手裡。手掌因此滲出血來。
木門被一腳踹開的那一瞬間，凱爾一身狼狽，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
他隻身一人前來，胸前的鎧甲裂了一半，半裸的胸口滿是汗水，左側手臂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他淺棕色的髮絲凌亂而糾結，目光焦躁，額頭上方還有一大塊紅腫滲血的瘀青。
凱爾大步走向子恩，他伸手將她緊緊攬進懷裡，接著發出一聲低沉的嘆息。子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將瓷盤的碎片扔在地上，心疼地擁抱凱爾的後頸，撫摸他那不知是因為海水還是汗水而糾纏濕潤的頭髮。
『天哪！你怎麼傷成這樣？你不是應該在海上嗎？我們終於贏了嗎？』子恩忍住哽咽，在凱爾耳邊說道。
「不，我們沒贏，但也還沒輸…」凱爾將手擱在子恩的肩頭，哀傷地凝視著她。「沙德和夏柏忒的將領們聯手，大哥不得不將一半的兵力從海上調回陸地，他命令我們退守海渥爾海港…咳…」
凱爾的聲音如此沙啞，子恩趕緊將桌上的水壺遞給他。凱爾將水壺內的水一飲而盡，才又繼續說明。
「我的部下正在重新佈署防線，我這才知道貴族們正準備逃到東大陸去避難，也不曉得是誰想出來的荒謬點子…」
『艾蒙有來找我，他說，貴族們有尋求格柏納的協助，希望他能幫助他們逃往東大陸…』
「啊，是的，一群老學究鑽研許久的假說終於能有驗證的一天。」凱爾抿嘴，不悅中帶有輕蔑，「沙德的行事作風令人聞風喪膽，許多人是寧死也不願成為瓦拉弭的階下囚。這些貴族們養尊處優，沒受過一日委屈，字典裡更沒有從容就義這四個字，也難怪他們想和傳說賭一把。」
凱爾拿起擱在躺椅上的披風，替子恩穿上。
「可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認同他們的做法。」凱爾輕撫子恩的臉頰。「妳必須明白，我其實很矛盾。我無法…無法留住妳，我真的很不願意讓妳回到大哥身邊，我更不想讓妳落入沙德手裡…」
子恩怔怔地看著凱爾。他嚴肅的目光裡藏有脆弱。
「也許，妳在新的國度，會比現在快樂。前往東大陸的船會在今晚出海，我必須趕緊帶妳到港口的另一邊…」凱爾緊緊拉住她的手腕，邁步往門口走去。
『等等，凱爾…』子恩在走出房門的那一刻拉住凱爾。『你說無法留住我，這是什麼意思？你不和我們一起上船嗎？』
凱爾避開子恩的凝視。他忍住左手臂的疼痛，將手臂搭在她的腰際，半推半摟地帶著子恩走下旋轉石梯。
走沒幾步，凱爾深吸一口氣，才回道：「大哥和沙德的軍隊在首都外圍陷入膠著，送妳上船後，我必須趕去幫他…」
子恩聽見他這麼說，累積許久的憤怒終於爆發。
『真是夠了！』子恩尖叫，『克里斯根本不值得你這樣付出！你知道這幾天我是怎麼過的嗎？他那種人！他那種人是死有餘辜！』
子恩轉身用力拍打凱爾的胸膛。她試圖從他寬闊的臂膀裡掙脫，卻反而被他攔腰抱起。凱爾因為拉扯到手臂的傷口而發出低吼，他將子恩抱到樓梯轉角旁一處可以看見海港的石牆缺口，讓她困坐在狹窄的石台上。
「妳看清楚！妳看！這一片火海！」凱爾沙啞地吼道。
子恩淚流滿面地看向火焰和灰燼漫天飛舞的港口。
在濃煙密布的火海裡，人們四處驚叫逃竄。咒罵和叫嚷聲此起彼落，士兵們揮舞著刀劍，撞擊並毆打彼此。迷離的月色和深沉的夜幕稀釋了血腥和暴力，可恐懼和絕望卻還是隨著海風徐徐地吹進子恩眼裡。
「我的國家有難…海渥爾需要我！人民需要我！克里斯…他更需要我！」凱爾的雙唇吻上子恩的後頸，在她耳後低喃：「但我上岸後的第一個念頭卻是想來找妳！於是我就把整個軍隊都丟給我的副手去安排了！哈！」
凱爾將子恩的頭轉過來面對自己，她卻閉著眼睛拒絕看他。凱爾將額頭輕輕靠著她的。他閉上眼睛，彷彿又回到那片陽光和煦的沙灘上。那是他初次親吻她，她初次說想念他。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或許將因眼前這名女子而萬劫不復。
「…我希望能再擁抱妳最後一次，我想讓妳安全的離開海渥爾。這樣還不夠嗎？艾瑞兒？我們擁有過，這樣還不夠嗎？」凱爾輕撫子恩的面頰。他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卻是她空洞失神的回望。
『你是如何得知我被關在此地？』子恩突然發問，語氣冰冷。
「大哥說會將妳安置在此，他認為，妳在這裡，比在王宮安全…」
『你知道克里斯曾經將愛德琳關在那個房間裡吧？』
「是的，我知道，但那是因為…」
『天哪，原來你也知道克里斯將愛德林的骨骸擺在裡面嗎？』子恩試圖佯裝冷漠，卻掩飾不了急促的心跳聲。
「這…我…」
『我真是受夠了你們這群臭男人。』子恩跳下石台，推開凱爾。『喔，我迫不及待要離開這裡。』
子恩語帶刻薄，卻忍不住心中的酸楚。她壓抑住在眼眶打轉的淚水，雙手抱胸，逕自跑下樓梯。凱爾跟在她身後，張口想說些什麼，卻是欲言又止。在她用賭氣的步伐快速走向大廳門口的時候，他趕緊伸手拉住她，將她拉往石梯下方。他按住她的頭，迫使她彎身，原來這裡的地板藏有一扇通往秘密地道的小門。
「妳這是要走去哪裡！瘋子才會這樣大搖大擺的走到外面去！」凱爾拉開小門，將子恩推進去。
『喔，說不定我就跟克里斯想的一樣，巴不得快點投入沙德的懷抱呢！』子恩按捺不住想要挖苦凱爾的衝動。她站在階梯上，抬頭怒視著凱爾。
凱爾先是緊皺眉頭，面露不悅，可肅殺的神情很快就被憂傷的目光取代。在瓦拉弭的士兵們衝入室內大肆破壞之際，凱爾已經步下階梯，並將小門緊緊關上。
黑暗裡，只剩微弱的數盞油燈在通道內發出光亮。陰森的火光照映在凱爾臉上，他深邃的輪廓更顯魅惑。牆壁的四面皆是燈影幢幢。他朝她逼近，雙手壓住她的腰腹，將她壓在石牆上。霎時，她的五臟六腑仿若翻攪錯位。火苗在他放大的瞳孔裡閃著金光，他的凝視有如烈焰。
愛情餘燼復燃的瞬間，每一次呼吸，都是戳刺。
「妳儘管恨我吧。」他的注視，既溫柔，又悽愴。「這是我執意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包括妳。」
＜第二十五章：西大陸，海渥爾首都＞
地道的出口位於港口另一側的瞭望塔內。凱爾說，他稍早已經指派多名士兵看守瞭望塔的四周，並協助貴族們撤離。前往東大陸的大船停在瞭望塔左側，也就是灣口的最外圍，而海渥爾剩餘的海軍船艦則是並排停在瞭望塔的右側，橫亙在大船和瓦拉弭的船艦之間，形成一道屏障。
凱爾一邊解釋，一邊從地道的出口爬到地面上。他俯身，拉著子恩的手臂，正要將她抱離出口，這時他才驚覺塔內沒有半點人聲。四周一片漆黑，只剩不遠處的瞭望塔入口還有兩把火炬在熊熊燃燒。
突然，一名瓦拉弭的士兵揮著彎刀從暗處朝他狂奔而來。凱爾大概是沒料到瓦拉弭已經如此深入國境，他隨即拔劍抵擋攻擊，子恩則是跌坐在出口，膝蓋還因為擦撞到石階而流血破皮。
凱爾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奮力的揮舞著長劍，兩人的身影沒入暗處，不時傳來刀刃的碰撞聲響。子恩站穩身子，四處張望，想要找尋武器。
這時凱爾又回到子恩身後。他緊握她手腕的那一瞬間，她驚聲尖叫，他將她擁入懷中安撫。
「沒事。我解決他了。情況不妙，我必須快點讓妳上船。」凱爾放開子恩，示意她跟在他身後。他接著無意識地碰觸自己左手臂上再次嚴重出血的傷口。
『凱爾，你的手…』
「不礙事！不得不承認，瓦拉弭人雖然劍術不佳，蠻力倒是頗為驚人。」
凱爾和子恩走出瞭望塔時，才發現此處港口亦陷入一片火海，情況甚至比方才子恩待的海邊小屋還慘烈。數名士兵的屍體倒臥在瞭望塔的門邊和階梯上，有些甚至身首異處，到處都是一灘又一灘的血跡。
沙灘上，海渥爾和瓦拉弭兵力懸殊，海渥爾的士兵被團團圍困，只能陷入聲嘶力竭的苦戰。海上則有多艘軍艦在熊熊燃燒，月色黯淡，距離過遠，實在看不清究竟哪些才是海渥爾的船艦。離港口最遠的那艘船艦甚至已經完全傾倒，三根船桅皆沉入海中。
凱爾和子恩這才發現，那艘原本要前往東大陸的大船正緩緩駛離港邊。船尾火勢兇猛，三根木桅當中，有一根已經折斷傾倒，燃燒的巨大旗幟緩緩飄落，跟著海浪漂浮。一大群身著華服的人們擠在船頭，相互推擠和尖叫。有些人當機立斷，跳海逃生，可當他們好不容易游到岸邊，就馬上被守在沙灘上的瓦拉弭士兵一一拎起，無情殺害。
血腥味和煙硝味在森冷的空氣中瀰漫，海風狂妄的刮過子恩的面頰。眼前的一切是如此殘忍和真實。子恩原先還以為死亡即是逃離這個世界的唯一辦法，如今她卻不禁感覺惶惑：葬身此地，或許她將一輩子回不了家。
連最後的退路都將被烈焰燃燒殆盡，她還能逃去哪裡？
也許她該認命的接受沙德，討好他，以求苟活。
三名瓦拉弭的士兵高舉著彎刀衝向凱爾。子恩還在震懾裡發愣，凱爾卻不容許自己退縮。
「回地道裡去，躲起來！」凱爾舉劍，大聲說道。
『躲？事到如今，我能躲去哪裡？又能躲多久！』子恩低喊。
「煩死了！我叫妳躲起來，妳就快點躲起來！」凱爾將子恩推向瞭望塔的入口。子恩一陣踉蹌，當凱爾和兩名瓦拉弭的士兵展開打鬥，另一名士兵則朝著子恩步步逼近。
子恩突然雙腳發軟，跌坐在一名海渥爾士兵的屍首上方。瓦拉弭的士兵高舉彎刀，他的黑色頭巾隨風飄揚，目露嗜血的兇光。子恩的手這時碰到腳下這名海渥爾士兵死前緊握的短劍。她的求生本能迫使她高舉短劍，用盡全力抵擋彎刀的攻擊。
下一秒，子恩將短劍用力插入瓦拉弭士兵的腳背。他倒退一步，發出痛苦的叫喊。趁著他彎腰將短劍拔起，子恩起身逃跑，卻又差點被另一句屍體給絆倒。她伸手緊抓壓在屍體下方的長劍，然後一個轉身，可她還來不及揮劍抵擋襲擊，那士兵卻已將短劍狠狠劃破她的腹部。
一陣驚人的痛楚和顫慄在瞬間襲來。她雙手緊抱著腹部，發出哭喊。瓦拉弭士兵殘忍地賞了子恩一巴掌，力道之大，她只能無助地從階梯滾落至沙灘。
她昏昏沉沉的抬頭。只見凱爾突然來到那名瓦拉弭士兵的身後，一劍刺進他的胸腔。士兵倒下的那一瞬間，凱爾才抱頭哭喊，像是要把額頭的髮絲全數扯下。凱爾的右大腿上有一道新的傷口，於是，他只能一跛一跛地快步走下階梯，來到趴臥的子恩身邊。
「艾瑞兒！」凱爾單腳跪著，伸手緊緊壓住子恩腹部上的傷口，淚水和汗水同時從眼角滑落。
這時子恩看見了。
那男人，身著血跡斑斑的鐵灰色鎧甲，高大而從容地朝他們走來。海風吹亂他那深棕色的微捲短髮，掩蓋在髮絲底下的藍綠色目光在惡夜中更顯邪魅。他手中緊握一把鋒利的彎刀，還有一袋用黑色的頭巾緊裹的物品。
沙德的嘴角帶著一抹勝利在望的猖狂笑意。
凱爾將子恩的帽兜蓋上，然後起身擋在子恩的面前。他雙手緊握長劍，怒視著沙德。
海渥爾的天空此時飄起毛毛細雨。
「我還在納悶你跑哪裡去了呢？」沙德瞇起眼睛，上下打量凱爾一番。「嘖，傷得可真重，是吧？」
「放心，對付你還綽綽有餘呢！」凱爾不甘示弱地回嗆。
「是嗎？」沙德不以為意地舉起手中的黑色布袋。「你老哥也是這麼說，可你看…」
沙德將布袋往前一扔，一顆滿是血污的人頭就這麼滾到凱爾腳邊。那金棕色的長髮黯淡無光，上頭沾滿血跡和爛泥，一雙淺灰色的眼珠橫躺在黑布上，無神地瞪著趴臥在凱爾身後的子恩。
子恩一看見克里斯的人頭，直覺地想要發出驚叫。可如今她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只能虛弱地、急促地喘著氣，任由沙粒恣意闖進她的鼻息和口腔裡。她的心裡短暫地閃過一絲復仇的喜悅。沙德居然完成了過去這幾天她腦海中一直在幻想的事呢！實際呈現在眼前的結果，浪漫，卻又殘忍！喔，凱爾…
凱爾一定是氣炸了！
乍現的惡意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的，子恩拾回愧疚和恐懼，她的思緒回到凱爾身上。她吃力地仰望他那因為憤怒而不停顫抖的背影，他的左手臂和右大腿都受了重傷，他能打贏沙德嗎…
「啊啊啊啊──」
凱爾發出怒吼，狂暴地朝沙德揮舞長劍。沙德收起戲謔的笑容，嚴肅應戰。長劍和彎刀不斷撞擊，發出金屬的碰撞聲響。凱爾因為腳傷，進攻的步伐漸漸緩了下來，沙德見機不可失，迅速往前跨一大步，踢了凱爾一腳。
凱爾一驚，往後退了一步，沙德的彎刀在瞬間擦過凱爾的項頸。
這時，沙德不給凱爾喘氣的機會，猛烈地敲擊，再敲擊，接著蠻力一砍，凱爾手中的長劍頓時應聲斷成兩截。
沙德發出狂喜的嘶吼，再次用力一揮，彎刀劃過凱爾的手臂和胸口，鮮血噴了出來。凱爾發出哀號，鬆手讓劍柄落下，他的表情痛苦，還來不及重拾已經斷裂的長劍，沙德這時一拳打在凱爾的胸口，凱爾悶哼一聲，倒臥在地。
沙德用力踩在凱爾的胸口上，將彎刀狠狠刺進他左手臂的傷口，凱爾低聲咒罵了幾句。
『別殺他…』子恩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細聲呼喊。『沙德！別殺他！』
「喔唷，凱爾，原來你是英雄救美去了…」沙德這才注意到子恩的存在。夜晚的視線不明，沙德的注意力全在他的死敵身上，方才他還以為這趴臥在地上的女孩只是某個海渥爾的貴族。
『沙德…』子恩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撐起上半身。『我什麼都聽你的，你不要殺他…我求你…』
她這才驚覺她有多麼害怕失去凱爾。如今，他命懸一線，她的靈魂即將遠離這身軀殼，他們卻沒能把握最後獨處的時刻，她甚至還故意惹他生氣…
「艾瑞兒，很遺憾，我做不到。」沙德將彎刀從凱爾手臂上的傷口拔出，抵住凱爾的下顎。
雨勢漸強，斗大的水珠打在男人們的鎧甲上。
凱爾想看子恩最後一眼，沙德卻用皮靴的尖端將凱爾的頭挪向另一側。
「永別了，凱爾親王！」
沙德一刀刺進凱爾的咽喉。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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