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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2月23日 星期一

2008年的舊短篇:忘憂

圖片來源:主题世界zhuti.com


今天在電視上看到這則新聞的時候,突然想起2008年5月寫的舊短篇:忘憂

新聞:電擊療法可讓人忘記傷悲

無名逐漸衰敗的這幾年,這篇一直是鎖起來的狀態,鎖起來的原因是什麼我也不記得了,大概是為了投稿或者避嫌吧:投稿必須是未曾在部落格發表過的文章、也有可能是我想藉編故事宣洩心情,卻又不想讓某些人對號入座?我是真的忘了原因啊……(糟糕不用電療就忘記悲傷,是初老現象吧~)

所有文章移轉到痞客邦後,想說既然要另起爐灶,也就沒有解鎖的必要了。總認為過往的青澀不堪回顧唉。迅速重讀一遍後,覺得挺適合耶誕節這個日子,也算是替即將在26號正式結束服務的無名送別。反正日後應該是無潤飾或是延伸這篇拙作的打算了,就重新發表跟大家分享,祝福大家

耶誕佳節愉快&新年事事順心!

(謎之音:好混啊寫不出像樣的新文章就拿不怎麼樣的舊文章來充數,嘖~!)

- 以下正文 -

忘憂     
文/國鳳  May 24, 2008

黑暗裡,她看著投影片,小房間裡的唯一光源。

那是一張長相極清秀的男人微笑捧著蛋糕的照片。蛋糕似乎是手工做的,奶油抹的不是很均勻,蛋糕上,凌亂地插滿一根根像是剛被吹熄的蠟燭…

彷彿,依舊可以聞見燒焦的氣味,瀰漫鼻息間。

偵測到的脈搏信號逐漸加劇,她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哀傷的變化。

整段療程,從頭到尾,她一直都很平靜。從一開始的困惑,時間分秒流逝,逐漸趨近無聊時的慵懶,靜態中甚至偶爾會有不屑的神態…她似乎是置身事外,彷彿眼前的一切真的與她無關,不過就是幾張照片、幾部影片,就像是大學時聽一場課、或是獨自欣賞一部電影的感覺…

只是,看著眼前這些『宣稱』和她有關的一切,她什麼也記不起來了。

然而,很突然地,就在這個當下,凝視這張陌生男子的照片…

她想不起他的名字,也不記得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

只是,揪心的感覺卻如此清晰。清楚地、衝擊地,彷彿是有人用一雙久沒修剪指甲的手,用力掐緊她的心臟,而她的意識恍恍惚惚,只能無助地滲出血來…

她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只是,為什麼呢?

這樣難過到無法呼吸的生理反應,又是怎麼一回事?

就在她無助地看向三三兩兩站在角落的醫療人員,目光和陳胤凡對上的時候,倏地,怔怔地,她流下了眼淚…




XXX

故事起源,應該要從前一陣子極盛行的「忘憂」療法開始講起。

一位甫從美國某知名大學附屬精神醫院退休歸國的老醫生,某天召開一場記者會,宣稱根據他多年診療經驗,以及他和醫院同仁一起研究的結果,終於研發出一種可以「自由掌控記憶」甚至「抹去不快樂記憶」的方法。

『只要一個小小的手術,歷時不超過一小時,醒來之後,你們的生活,依舊一貫地在常軌上往前邁進,你們所學的知識並不會被遺忘,只是,你們再也不會記得那些難堪的、痛苦的回憶……妳不會記得,和妳交往五年的男友最後選擇了別的女人、你不會記得,窮途末路時不斷低聲下氣找人湊錢的日子、你不會再耿耿於懷你曾經昧著良心陷害別人…你們…將不會記得那些生命裡有過的不愉快經歷:不一定要是難過或是痛徹心扉的,甚至,連日夜糾纏的罪惡感都可以消去…』

老醫師侃侃而談,說得既是誠懇、又如夢似幻。在場的記者與來賓們都笑了,似乎都覺得這根本是天方夜譚…

但不可否認,這樣的說法的確頗具吸引力。

記者會結束,老醫師所集資的私人診療中心終於在兩個月後開張了。有號稱最先進的醫療設備,從國內外知名醫院挖角來的心理人才、醫療人員…還有老醫師和他的三位研究夥伴當指導,很快的,這一股「忘憂」風潮秘密地闖進每個人最隱私也最污穢的精神領域裡…

療程收費不菲,但多的是付的起的高官顯要、明星藝人、各路菁英…重點是,診療地點位於山腰上,一處極隱密而保全設備極周全的地方,基於保護顧客的立場,診療處甚至還會派車去接客戶,於是,漸漸地,預約慢慢增加,開張的時間剛好是夏天,暑假過後,更多的客戶蜂擁而至,也不再侷限於權貴階級,許多白領、藍領湊足了錢,也躍躍欲試,預約幾乎滿檔,要到隔年的聖誕節才有空位…

一傳十、十傳百,就在人們逐漸深信,「忘憂」療法的確能讓世界變的更美好的同時,最先一批接受此療程的人們卻開始出現了「喪失短期記憶」的徵兆…

他們開始忘記三天前就和人約好的飯局而忘記出席;他們開始忘記自己昨天才剛採購過,於是今天又匆匆忙忙去了超市買了一堆生活必需品;他們開始忘記自己的小學、國中是哪一所;有的人甚至一覺醒來,忘記自己究竟要去哪裡工作…

情況越來越嚴重,如流行病肆虐,到處都有忘記自己親朋好友的人,到處都有忘記自己還有工作、還要上學的人;到處都有忘記自己曾經結過婚、生過小孩的人…

到最後,「長期記憶」也受到了損傷,人們成了一具具空殼,行屍走肉的空殼,沒有靈魂、沒有目標、沒有愛…

沒有「過去」,而「未來」更是一片渺茫…

只能「活在當下」。

XXX

當政府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時,馬上勒令診療中心停業,只是造成的損害範圍極大,許多都是有頭有臉、集名氣與錢勢於一身的人物,甚至還有大學教授、外科醫生、科技人員、法官、貿易商…

老醫師和他的夥伴被起訴,纏訟了將近三年,依舊僵持…

這三年來,政府又在國內外另外湊了一批「菁英」,幫助人們恢復記憶。

在政府的監督下,許多人們的生活作息慢慢恢復,也慢慢記起很多事…不論那些是他們「應該記得的」,或者,「想要遺忘的」。

於是,有此一說。其實根本沒有所謂的「忘憂」…真要忘,就要忘的一乾二淨,連自己是誰都不曉得,回歸到一張白紙的狀態,恍恍悠悠…

若真要「用靈魂」來活,那「忘記」這組詞彙,或許該用「忽略」替代吧。因為,人向來只能「暫時忽略」某些人事物,卻不能真正將這些人事物自記憶裡抹去…

陳胤凡原本跟著他的指導教授在美國做研究,教授被征召回國,問他和另外五位學生一起同行。陳胤凡想了很久,最後,還是選擇告別了剛分手不久馬上就有新歡的前女友、暫時告別異鄉遊子的生涯、暫時…回到紛擾不斷的祖國…

他告訴自己,轉換環境,即能轉換心境。換了環境以後,慢慢的,時間一拉長,他就能忽略「傷心的感覺」了。

這次總共有二十名來自海內外的醫生和學者,分別帶著五到八位實習生,資歷深的負責較複雜的個案,像是曾經失手殺人,瞞天過海卻每天受良心譴責的中年男子;資歷淺的,負責較簡單的個案,像是想忘記自己考試失利、和多年好友翻臉、情場受挫的男男女女…

陳胤凡原本負責的並不是眼前這個女子。他原本的個案是個曾經任職大公司最後卻捲款潛逃、害大公司倒閉、而隱姓埋名過了三十多年歲月的老會計師…

原本,負責這名女子的實習生只有一個。

只是,三年過去了,女子的記憶依舊原地踏步,絲毫沒有復原的跡象,頭幾批病人都逐漸康復了,女子似乎是個特例。三年過去了,政府所投資的「康復」小組也慢慢縮減,只剩下幾個比較難鬆懈心防、比較複雜的病例,和十幾位醫生群以及實習生…

陳胤凡加入這組個案時,負責她的實習生已經有到兩人,加上主治醫生一名…是怎樣複雜的情況,要四個大男人來對付?

其中一名實習生是這麼比喻的:

『試圖康復她的過程裡,她的心靈狀態,就如同不斷粉刷一面白色牆壁般…我們畫了東西上去,她馬上就能拿起刷子把牆壁刷回白色…簡直像是個沒有情緒反應的機器…坦白說,我是覺得沒有必要再繼續了,反正康復的人已經很多了,這個世界啊…還是需要幾個瘋子或是傻子的…』

陳胤凡看了女子的檔案,發現她的實際年齡比她的外表還年輕許多…

二十二歲,卻有超齡的成熟與韻味,看起來像二十八歲…,獨生女,父母在她七歲時離婚,母親改嫁不再聯繫,父親在十九歲那年肺癌過世,獨居,目前沒有男友,大學畢業,主修美國文學,剛在一家國際雜誌社找到翻譯的工作…

<待續>

「你們都是怎麼引導她的?」陳胤凡問。
『唸她電腦裡的日記給她聽啊…』其中一名戴眼鏡的實習生說。『王醫師還有其他病人要負責,所以漸漸地也不太插手這件case…整整三年,一點起色也沒有,我們也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才好…』
「日記?」陳胤凡挑眉。
『說是日記也不像,但從她十六歲開始,她幾乎每天都有寫東西…有的像小說、有的像詩詞,有的甚至只是潦草幾個字的雜記…上百篇的檔案存在電腦裡,說是寫日記,不如說是虛構跟幻想吧…』另一名理平頭的實習生說。
『我覺得這女人本身就有點輕微憂鬱症的傾向…很多文章的內容都很晦澀…』戴眼鏡的實習生接著說。

『其實是王醫師聽江醫師推薦你,說你在三個禮拜內成功康復了一位難纏老會計師的記憶,簡直比專任的醫師還專業,所以想找你來幫忙…』理平頭的實習生將右手搭上陳胤凡的左肩膀。
『我和他兩個人是打算要退出了,想說經驗也夠了,打算換工作…』戴眼鏡的實習生搔搔頭。

原來如此。一塊無關緊要的燙手山芋就這麼扔到他手上了。陳胤凡心想。

「她的電腦在哪裡?」陳胤凡問。
理平頭的實習生遞給他一台白色的筆記型電腦。

「幫我謝謝江醫師的推薦…也幫我轉告王醫師,從今天開始,就全部讓我來處理吧。」陳胤凡接過了筆記型電腦。電腦一角陷進他的掌心,是沉重的、屬於機器的冷,他轉而將電腦抱在胸前…

好像有什麼未知的東西正在等著他。陳胤凡突然有這樣的預感。

『還有一件事…』戴眼鏡的實習生開口。『她一直都沒有開口說過話…』
「不說話?」
『是的,問她什麼,她頂多是搖頭或是點頭,或是微笑,甚至是困惑的表情…但她整整三年都沒開口說半個字…但她並不是啞巴,也沒有聽力障礙…』戴眼鏡的實習生繼續說。
『所以一直沒有進展的緣故…就是因為她不肯跟我們溝通…連聊天也不肯…』

陳胤凡垂下了眼瞼。

看著桌上的檔案,凝視女子的照片…他突然很想看看她本人…

有一種感覺正在發酵。彷彿千百隻蝴蝶在肚子裡飛舞,撞成一團,翅膀碎的到處都是…

是一種挑戰、一種神祕的誘惑…像清晨露珠懸在葉緣…

新鮮、透明…

而搖搖欲墜。

XXX

兩位實習生離職後,陳胤凡第一次和沈悅婷見面。

兩人獨處。

沈悅婷本人比照片還纖瘦,憂鬱的神態有增無減。眼神一直處於發呆狀態,空洞而無魂魄。皮膚白裡透紅…睫毛很長…

像極一具沒有生命的美麗瓷娃娃。這是沈悅婷給陳胤凡的第一印象。

陳胤凡端了兩杯咖啡進了面談室。將咖啡遞到沈悅婷面前。她接過咖啡,但始終沒有抬頭看他。只是呆坐在沙發椅上,啜著咖啡…

「我是陳胤凡…從今天開始……」陳胤凡突然感到詞窮。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要說「換我治療妳」也不是、「換我輔導妳」也不對…

這時候沈悅婷放下了咖啡杯,抬頭望向他。凝視進眼底,是一片幽暗深邃的黑,黑的發亮…

於是他就這麼脫口而出了。彷彿是一種本能。

「…換我照顧妳…」

陳胤凡坐了下來,拿出一疊資料。對說出「照顧」這兩個字感到尷尬、對「照顧」這兩組詞勾起他一些回憶感到驚訝,於是,他不再繼續與她對視。

也許這就是他這三年來只接觸男病人的原因。他一直害怕再靠近任何跟異性有關的人事,只怕又會想起一些太酸澀的過去…

兩個禮拜前,他收到了前女友漂洋過海的喜帖。三年了…他還是躊躇了兩天才開了信封,然後宿醉一夜。

他不愛了。只是一種不甘心和遺憾的感覺作祟罷了。

也好險忘憂療法盛行時他人在美國讀書,否則現在坐在這裡被治療的就會是他,而不是他來「拯救」別人了。

沈悅婷微笑了。在聽見了「照顧」兩個字以後。那是一種若有所思的微笑,像是想起記憶裡與這兩個字平行的一些什麼…那種會心一笑。

會不會她記憶其實已經康復,只是一直在偽裝呢?陳胤凡臆測。之前的老會計師也會故意用這招來閃避陳胤凡的問題,但心防最後還是被陳胤凡攻破了…。

「今天我只是跟妳打個招呼,向妳做個自我介紹…下星期開始我會安排正式的療程…在這之前,我需要花一點時間檢視妳電腦裡的東西,才能幫妳做記憶重建…」陳胤凡將白色筆記型電腦擺到沈悅婷面前。

沈悅婷微微偏了偏頭,一臉困惑,彷彿是說,『這台電腦是我的嗎?我不記得了…』

陳胤凡一口氣將咖啡喝完。然後起身。

「他們說妳來這裡後不曾開口說過話…」陳胤凡凝視著她。
沈悅婷回望他,絲毫不感到尷尬。
「要怎樣才能讓妳開口說話?」陳胤凡問,持續直視她。像是要看進她內心最深處。
這次換沈悅婷垂下眼瞼,不再繼續與他對視。
「其實妳不說話也沒關係…但我希望我們能達成共識…」陳胤凡繼續說,口氣誠懇而緩和。
沈悅婷又抬頭。

「我希望妳相信我。」

她微笑了。輕蔑的那一種。

「這樣療程才能繼續…」陳胤凡走向沈悅婷,俯身看她。

「不然他們就要放棄妳了…妳不會希望這樣的…」

她收起微笑,喝了一口咖啡,然後將只剩半杯的咖啡遞還給陳胤凡。

陳胤凡接過咖啡杯。推門離去。

陳胤凡突然想起他和前女友正式交往的第一天…

他也是焦急而懇切地握著她的手,對她說了「換我照顧妳」、「請妳相信我」這些話…

即便是換了時空、即使是變了場景,就算人事已非、物換星移…

同樣的一句話,即便是對著不同的人說、即便是針對不同的事物下註解,依舊擁有同樣的威力,依舊能干擾聲腺、震撼聽覺…

還有什麼武器是比回憶還要更私密且傷人的呢?

XXX

陳胤凡花了將近三天,看完了沈悅婷所有文章。總共兩千三百七十二篇。

奇怪的是他絲毫不感到疲憊,反而越看越有興致,尤其是那些以第一人稱書寫的短篇小故事,像是虛構、卻又像是夾雜了真實心情般的暗喻…他的確是佩服她的文采的。

他又花了七個小時整理電腦裡的照片和影片,將拍攝日期和文章儲存日期一一對照,然後歸納出粗略的人物關係圖…

她的足跡…

還有,很多關於她興趣與禁忌…

她的脆弱。她的情緒。她的喜悅。她的偽裝。

她的愛情…

<待續>

療程首日,陳胤凡抱著一台投影機,手提筆記型電腦,帶著沈悅婷到了第一次見面的面談室。

「我改了一些妳以前寫的文章…唸給妳聽…妳就當成是在聽故事,如何?」陳胤凡一邊設定投影機,一邊觀察沈悅婷的反應。

沈悅婷依舊面無表情,看著忙碌的陳胤凡,頷首默許。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聽別人唸『她的日記』…好幾次她還聽到打盹…

彷彿啊,她真的不記得自己有寫日記的習慣呢。

不過就是些陌生迂迴…而話中有話的,文字。

然而,陳胤凡卻假設,真正能使一個人動搖的,或許,僅僅只是文字本身是不夠的…若能同時在視覺上也造成衝擊,說不定真的能「喚醒」她…

於是他整理了幾篇日記式的文章,將第一人稱改成第二人稱,每一篇各摘錄幾句…然後,將日記存檔的日期,配合照片和影片的存檔日期,歸納出一些關於她過去的片段…

然後他將房間的燈光調暗…。第一張投影片是兩個女孩親暱的合照,兩人手中各拿一支湯匙,眼前是一杯精緻可口的巧克力聖代。

陳胤凡捕捉到沈悅婷眼中閃過的一絲驚訝…那是看見另一個造型的自己時,一閃而逝的詫異。眼前的沈悅婷是直長髮,但照片裡的沈悅婷卻是捲髮…而另一個女孩則蓄著一頭俏麗的短髮,小巧的瓜子臉,亮麗的神采…

「她是妳最好的朋友,張妍蕙。」陳胤凡說。

沈悅婷繼續用一種『我怎麼會跟這種女人成為好朋友』的疑惑表情盯著眼前的照片。

「或者該說,她曾經是妳最好的朋友。」陳胤凡補充。然後他發現沈悅婷有了如釋重負的表情,不再繼續凝視照片。

「妳們上同一所高中,從以前,她一直就是所有老師的寵兒,是大家眼中的萬人迷…」陳胤凡開始敘述「他自行整理出來的故事」,他始終沒有將他的目光自沈悅婷身上移開,就怕錯過她任何可能動搖或疑惑的瞬息…。

從最脆弱的環節下手,是陳胤凡的策略。

「妳們彼此依賴,什麼事情都跟對方分享…,高三的時候,妳暗戀一個男孩子,她還幫妳告白,只是後來妳們才發現對方腳踏兩條船,妳難過的三天裝病、把自己關在家裡不接電話也不肯出門…,為此,她還拜託她哥哥、帶著一群讀大學的男同學去替妳出氣,但妳沒有因此而開心起來,反而和她大吵一架…」陳胤凡停頓下來。

沈悅婷倒是表現出越聽越有興致的表情,用一種『接下來呢』的表情看著陳胤凡。

陳胤凡接受到了她眼底的期待,於是繼續往下說,「最後,大學放榜,妳們結伴上了北部,雖然考上不同的學校,但因為距離彼此只有半小時路程,所以一個月妳們至少會一起去看一場電影、或是一起逛街…」

然後陳胤凡換了下一張投影片,是一張群體照,當中沈悅婷親暱地挽著一個長相清秀而身型修長的男孩,兩個人站在團體的左後方,張妍蕙剛好站在男孩正前方,另一群男孩以嬉笑的姿態蹲在全體照的正前方,打成一團…是一張氣氛很愉悅的照片…

只是沈悅婷的目光卻帶著一種哀傷的神色…而哀傷中,似乎還混合了一點什麼…

一種輕蔑的不以為然。

「妳和男孩吵架的時候,都會找張妍蕙訴苦…張妍蕙天性樂善好施、親切助人到了一種幾乎雞婆的境界,妳從來就不喜歡她這麼好管閒事,妳慣於孤方自賞的日子,妳認為,之所以和她成為好朋友,不過就是因為妳缺乏一個聽眾…」

沈悅婷面色黯淡下來。

「妳實在不願意承認啊,妳的忌妒,夾雜羨慕,有很多時候,妳希望自己擁有她的氣質、她的人緣、她的寬容…」

陳胤凡又換了下一張投影片。這次卻是那男孩的獨照。白襯衫的袖子捲起,手拿一大瓶礦泉水,身後的陽光烈的刺眼…

「妳最咬牙切齒的,大概就是她那吸引眾人目光的本領吧…沒有一個男人不迷戀她,包括妳喜歡過的每一個男生…」

沈悅婷這時伸出手指,把玩右邊的頭髮…捲了又放、放了又捲…

一種下意識的緊張神態。她迅速瞥了男生的照片一眼,隨即垂下眼瞼。

「這世界上,最具殺傷力的兩個人…莫過於妳的情人和摯友了吧。尤其是兩個人聯手起來背叛妳的時候…最可惡的尤其是妳的情人,他謀殺了妳純粹的愛情,也奪走了妳最依賴的朋友,一夕之間,妳無法再去信任任何人…」

下一張投影片,又是沈悅婷和張妍蕙的合照,是一張兩人穿著高中制服,在KTV包廂裡的合影…張妍蕙的左手搭在沈悅婷的肩膀上,沈悅婷一手拿著麥克風,一手比YA…

「妳喜歡上一首歌,一天可以反覆聽上五十遍也不覺得膩…如果真能像這首歌的歌名一樣就好了,there must be 50 ways to leave your lover…只是,離開本來就不是件困難的事,只要一直往前走,不要回頭、不要眷戀,時間久了,自然就會習慣沒有愛情潤澤的日子…只是,妳還是會偶爾感到疑惑,妳猜想,if there are 50 ways to leave your lover…then, is there any possible way to forgive your lover and your friend?...」

然後陳胤凡打開筆記型電腦,開啟一首歌的音樂檔,是Paul Simon的50 ways to leave your lover…

是一首節奏輕快卻備感無奈的歌。

「The problem is all inside your head she said to me…The answer is easy if you take it logically…I’d like to help you in your struggle to be free…there must be 50 ways to leave your lover…」

沈悅婷始終沒有抬頭。兩個人靜靜的聽著…

直到這首歌播完,陳胤凡準備闔上電腦之際…

「今天就先到此…」

『可以再播一次嗎?』沈悅婷突然開口。

這是陳胤凡第一次聽見沈悅婷開口說話。

她的聲音並非他想像中的那樣甜美清脆,自她纖細軀殼裡發出的音律,是一種略帶沙啞的渾厚,搭上她舉手投足所散發出來的陰鬱氣質…陳胤凡愣住了,空氣彷彿凝結,他壓抑住驚訝,壓抑住一種因為成就感而興奮的雀躍,依舊保持鎮定,維持沉默,順從地,按下播放鍵…

重複的開場,重複的旋律,重複的結尾…第二次播放結束後,陳胤凡等待沈悅婷再開口,只是,她又回到之前面無表情的狀態了。

此時陳胤凡才將電腦闔上。

XXX

第二天,開始療程之前,陳胤凡幾乎是整夜未闔眼。

這一夜,他戴著耳機,反覆聽著這首歌,聽了五十遍,才按下停止鍵。

滿腦子都是沈悅婷聽著音樂時,彷彿是沉思、又像是怡然自得的表情。

XXX

沈悅婷開口說話的事傳到了江醫師和王醫師的耳裡,於是兩位醫生又帶了三位實習生,一起來旁聽陳胤凡的診療…本來陳胤凡是反對的,但基於江醫師說,或許相同的方法可以適用於其他病患,還堅持要在沈悅婷身上戴脈搏偵測器…

也只好勉為其難的答應了…陳胤凡找不到任何反駁「對學術研究/臨床實驗有幫助」的理由…

他本以為,有人觀摩,沈悅婷或許會更難卸下心防…

但他或許是多慮了。沈悅婷今天的表情變化很多,聽著他說『故事』的時候,偶爾挑眉,偶爾微笑,偶爾皺眉,偶爾發呆…

但就是不再開口說話。

也避免和陳胤凡四目相對,始終,低垂眼瞼。

長長的睫毛擋住了眼中流轉的思緒,陳胤凡彷彿陷入迷惘的漩渦裡…越是想猜透她的心,卻像是把自己的心也搞糊塗一般…

他的她的,全都葬在一起了。

<待續>

第三天。只有江醫師和另一位實習生在場。

陳胤凡今天的右眼皮一直在跳,感覺很不好。

沈悅婷依舊把玩垂在肩膀上的頭髮,捲了又放…放了又捲…

投影片上出現了一張男女合照。那女孩並不是沈悅婷。

「妳覺得自己的身上彷彿是帶有詛咒,妳的感情不是常常有人介入,就是妳成為別人關係裡的第三者……」陳胤凡覺得今天的喉嚨狀態並不是很好,即便是喝了水,還是覺得乾啞。

沈悅婷凝視著照片,用一種狐疑的表情。

「妳問自己,是真的遇見了嗎?一個懂妳、也願意照顧妳的人…攻心,卻不攻身,他的出現,就像一朵薔薇綻放,慫恿妳摘取,於是妳忍不住誘惑,攀折之際,才發現細小的刺瞬間扎進指腹,又癢又疼,卻流不出血來…妳用力一擠,這才發現,原來妳體內的顏色,並非鮮紅,卻是暗沉的深紅色…」

沈悅婷目光閃爍,繼續凝視著照片,目光停留在身穿條紋襯衫的男子身上。

江醫師和另外一位實習生竊竊私語,覺得陳胤凡說的那番話簡直過於饒舌深奧,不知所以然。

只有沈悅婷懂,只要她懂就好,他知道她懂的。再裝下去就不像了,妳早就康復了。陳胤凡在心裡嘀咕。

「有生以來,妳第一次小心而神秘地經營一段感情…妳第一次懷著忐忑等他的電話,他遲到一分鐘、彷彿是揮霍了妳一世紀的焦慮…他陪伴妳一小時,妳快樂的像是來到了天堂,只是那種浮坐高空的感覺,依舊使妳覺得空虛…」

換了下一張投影片,是上一張照片裡的男人微笑捧著蛋糕的照片。

蛋糕似乎是手工做的,奶油抹的不是很均勻,蛋糕上,凌亂地插滿一根根像是剛被吹熄的蠟燭…

黑暗裡,沈悅婷看著投影片,小房間裡的唯一光源。

「妳最後一次幫他慶生。妳沒有想到,這會是妳最後一次和他見面。妳從未做過任何手工點心,卻為了他烤了蛋糕;妳忘了自己隔天還有兩場期中考,妳一心只等著他下班抽空過來陪妳…他準時赴約了,妳陪著他許願,兩個人一起切蛋糕,在彼此臉上抹奶油…他吻妳,妳回吻他,氣氛很好,是一種融化在奶油裡的黏膩,一切的進展合乎邏輯…他在接近凌晨十二點時離開,和灰姑娘不同的是,他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給妳,除了回憶,蠟燭燃燒的氣味,蛋糕的甜膩,他身上的古龍水香氣…妳什麼也不剩了…」

沈悅婷身上的脈搏測量器,偵測到的數據突然急速攀升。她卻依舊漠然地凝視著眼前的照片。

「妳什麼也不剩了…最後他選擇了另一個女人,妳千方百計找到了他們的合照,這時候妳才發現,妳和他並沒有任何共同的朋友,於是,妳無從探問他的行蹤,於是,他就這麼人間蒸發了…冰箱裡的蛋糕還剩一半,妳扔了,用力關上垃圾桶蓋的剎那,妳狼狽地蹲坐在廚房地板上嚎啕大哭起來…」

沈悅婷皺眉。

「這時候妳才發現妳無人可說,無人可懺悔,也無人可依賴…因為愛情,妳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因為愛情,妳失去了該有的堅持,於是妳問自己,if there is 50 ways to leave your lover…is there any way to forgive your lover…even yourself?」

迷惑和哀傷同時在沈悅婷臉上蔓延開來,她無助地看向江醫師和另外一位實習生,黑暗中,無法清楚看見他們的表情…她感到眼眶酸澀,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在鼻咽間擁塞,喔,為什麼呢,好難過…

怔怔地,她的眼神終於定格在陳胤凡身上…眼淚就這麼無預警地落了下來。

站在投影片旁的陳胤凡一臉嚴肅,光影交織在他臉上…

然後沈悅婷突然嘆了口氣…

『你把我的文章改的亂七八糟…』她幽幽的說。

江醫師和另一位實習生面露興奮,這時陳胤凡走向他們,示意他們暫時讓他和沈悅婷獨處。

兩人離開後,陳胤凡才開口:

「妳早就恢復記憶了,是吧?」

『我是剛剛才想起來的…』

「妳一直都在假裝?」

沈悅婷不說話,繼續把玩頭髮。

「他們說妳都不肯開口說話…」

『你的文筆實在是太糟糕了,我無法忍受我的文章被你分屍成這樣…』沈悅婷悶悶地說。

陳胤凡笑了。

沒想到這麼容易就達成任務,他瞬間鬆了一口氣。才三天,原本他以為至少要花上一個禮拜的…

只是,事情似乎不是他想的那麼簡單。

XXX

第四天。沈悅婷又回到先前兩眼無神的狀態裡了。

這次無論陳胤凡說什麼她都不給予回應,給她看照片、重新把故事說一遍,甚至把那首他反覆聽上好幾遍的英文歌播給她聽,她都沒有反應。

脈搏偵測器不會說謊,她的情緒是真的一點波瀾都沒有。

這時候陳胤凡才突然驚覺,先前離職的兩位實習生說過:

『…她的心靈狀態,就如同不斷粉刷一面白色牆壁般…我們畫了東西上去,她馬上就能拿起刷子把牆壁刷回白色…』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花了三年時光,沈悅婷的記憶康復進度依舊裹足不前的原因了。

原來,即便是她記起了什麼、即便是暫時康復了,她也有本事再度把這些記憶全都抹掉…

刷回一片蒼茫虛無的白色。

像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每當回憶起不開心的回憶,就能啟動…

Start over again.

XXX

陳胤凡只好又重新整理其他的日記,配上其他的照片,如法泡製,試圖持之以恆地讓她『習慣』這種記憶康復的模式…

一個月過去了,依舊沒有起色。好不容易恢復的,兩天後,又全都忘記了。

此時卻傳來了政府決定不再配給治療中心經費的傳言。於是診療中心決定在半個月後,開始將病情無起色的病人全都送往精神病院,而許多心理師和醫師們也都開始另謀出路…

只有陳胤凡依舊不肯放棄…他試圖跟沈悅婷聊天、試圖在那片白色的牆壁上,留下一點「永久的」痕跡…

「妳為什麼不試著相信我呢?」陳胤凡常常這樣問她。

有時她會一臉疑惑的回望他,通常是她記憶又回到原點的時候。如果剛好是記憶康復後的狀態,她則會回答,『我這個人一直都是這樣,誰也不信任的。』

「妳知不知道,如果妳不試著好起來,他們會把妳送到精神病院去…」陳胤凡不曉得自己在著急什麼,突然就握緊了沈悅婷的手…而她也沒有馬上抽離,只是用一種很哀悽的表情凝望著他…

「我沒有辦法幫妳…妳知道嗎?我很想幫妳,但是妳這樣,我該怎麼幫妳?…」

『我覺得我這樣很好啊,為什麼要治療我?』沈悅婷有一天突然這麼回答。

「妳喪失跟過去有關的記憶…」

『所以我就有病?』

陳胤凡答不上來。

是啊,不過就是,不想、不能、也不願意再去回想過往而已,為什麼就不好呢?

XXX

但他還能怎麼做呢?不過就是個實習生。他試圖跟院方解釋沈悅婷的特殊狀況,但得到的回應都是『上面怎麼說、我們怎麼做就是了,不要惹麻煩』。

江醫師勸他:

『傻孩子,做這行最忌諱就是和病人互動太親密,尤其對方又是個那麼漂亮的女孩子…你還年輕,不能怪你,但這種時候,也只能袖手旁觀,你花了這麼多時間和心力,你應該比誰都明白,恢復不了的、就只能放手了…』

恢復不了的,就只能放手了。和當初陳胤凡與前女友分手時,女方給的理由一樣。

『裂痕無法恢復,橫在眼前,每天都看、每天重複同樣的爭執,然後合好、然後又爭執…,所以,我只能放手了,因為我不想一直這樣惡性循環下去…』

There must be 50 ways to leave…

到底是哪五十種方法?

XXX

兩個月後,陳胤凡還是出現在前女友的婚宴上。自己一個人前往。

沈悅婷被送往郊區的精神療養院隔天,陳胤凡就辭職了,在回美國把論文完成之前,他決定還是出席前女友的婚宴,也算是解開一個打在心裡的結…

或者該說,面對自己的心魔,接受其張牙舞爪的姿態,不逃避過往記憶的暗潮洶湧。

他並沒有主動打招呼,反而是隱身角落,靜靜地喝著酒,倚著牆壁,遠遠地看著到處和親戚友人握手寒喧敬酒的她和新郎…

有一瞬間他把她和沈悅婷的身影重疊…

他喝了一口酒。

也或許,是他在沈悅婷身上,找到了她的影子…

總而言之,兩者都是過去的。她離開他,他離開她。他是她每天都要應付的反覆,她是他每天都要醫治的循環。他愛她…

他愛她?

陳胤凡疑惑了,…他有喜歡沈悅婷嗎?

他甚至記不起自己曾經愛過眼前這身著白色小禮服、風姿綽約的女人了…

真可怕,連自己有沒有愛過都不記得…只是有一種再見故人的惘然和失落罷了…

於是,乾了酒杯,他決定在她發現他出席之際,離開現場…

XXX

他突然想起,在沈悅婷要被送往精神病院的前一天,最後一次療程,結束時,他是這麼問沈悅婷的…

「為什麼會喜歡50 ways to leave your lover這首歌?」

『很有意思的歌名啊,not 10 ways, not 20 ways, not 100 ways…but 50 ways, 而究竟是哪50 ways,也沒交代清楚…』

「妳現在意識這麼清楚,會不會明天妳又會恢復成一片空白?…如果妳依舊維持現狀,我就有辦法讓妳重獲自由…」

『我想,你為我做的已經很多了…』

「還是不夠,我真的很懊惱…我太慢插手這件case…」

『你知道嗎?其實根本不需要50 ways就可以離開一個人…』

「嗯?」

『Just let go, leave it blank, and start over again.』

「………」

『………呵呵,你真該看看鏡子,看看你現在的表情…』

「那,怎樣才能原諒一個人?」

『一樣啊…』

「那忘記呢?」

『一樣,回到空白就好。』

「那妳會忘記我嗎?」

『不會吧。你是我最後一個心理醫師啊。』

XXX

結果隔天,他帶著一張Paul Simon的CD和一束花去和沈悅婷道別時,她卻不認得他了。以往,就算她的記憶回到初始狀態,仍舊會記得陳胤凡就是她的心理治療師…如今,他也成了她記憶裡被粉刷的對象…

和美好的回憶告別時…用白色顏料刷去所有五彩繽紛之際,該是怎樣的心情?

她微笑接受他的禮物,他俯身,輕輕吻了她的面頰,目送她被送上車子,他的心又苦又澀,那滋味,甚至比目睹前女友挽著新歡迎面而來的場面還要惆悵…

XXX

他一個人在大街上走著,車水馬龍呼嘯而過,嘈雜中,孤單特別壯大。

他甚至有一股衝動,想打電話給江醫師,詢問沈悅婷究竟是被送往哪一間精神病院…

但他終究是沒問就離開了診療中心。如今當然也沒有打電話關切的必要了。

他感覺自己的心魂分離,腳步依舊往前,心緒遙想過往,魂魄茫然迷惘,整個人彷若棉絮…

XXX

『你知道嗎?其實根本不需要50 ways就可以離開一個人…』

「嗯?」

『Just let go, leave it blank, and start over again.』

<完>

撰文:國鳳 於 濫情者無名小站  May 24, 2008
重新發佈:國鳳 於 黑心湖。the black lake   Dec. 24,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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